1947年5月16日傍晚,国共之孟良崮战役硝烟散尽,久享盛名的国军王牌整编第74师就此成为历史;国共内战的天平也因此役而出现了明显的倾斜。
这本是一场万众瞩目的战役,史料本来很充裕。战役的诸多关键细节,在日后的历史叙述中,本不应该出现太大的分歧。但恰恰是最关键的细节——国军名将、第74师师长张灵甫是如何死的——竟成了一个未解之谜:解放区当年的宣传里,张灵甫“惨遭击毙”;国军当年的宣传里,张灵甫“自杀殉国”;此后半个多世纪里,各种“当事人”出来回忆,又出现了第三种“被俘说”……
历史的真相究竟如何?
迄今为止,关于张灵甫之死,仍在继续流传的,主要有三种版本:共产党方面主流的“击毙说”;国民党方面主流的“自杀说”;以及共产党方面非主流的“杀俘说”。
击毙说:张灵甫被击毙在其指挥所山洞里
这是中共方面在战役结束后公开宣传的最初版本。最权威的出处,莫过于1947年5月30日,华东野战军陈(毅)粟(裕)谭(震林)(陈士)榘联名致电中共中央军委的电报。电报原文如下:
军委,刘邓:
(一)据最后检查证实,七十四师师长张灵甫、副师长蔡仁杰、五十八旅旅长卢醒,确于十六号下午二时解决战斗时,被我六纵特团副团长何风山当场所击毙。当特团何副团长走近张灵甫等藏身之石洞,据师部副官出面介绍为张灵甫等人,现尚在俘官处可证。
(二)另查出五十一旅旅长陈传钧、副旅长皮宣猷、五十七旅旅长陈嘘云、参谋长魏振钺、副参谋长李运良、五十八旅副旅长贺翔章、师新闻处副处长赵建功,均被俘,现在野战俘官处生活。
陈粟谭榘 三十日(转引自《粟裕文选(1945.10-1949.9)第二卷》,军事科学出版社)
孟良崮战役的胜利,尤其是国军王牌整编第74师的覆亡,对鼓舞中共军队的士气,有着非同寻常的效果。所以也就不难理解,张灵甫“被击毙”一说迅速出现在中共的各种宣传材料当中。此后半个多世纪里,大陆出版的大多数军史著作,均采信了上述“被击毙说”;包括电影《孟良崮战役》、《红日》等文艺作品在内,也都一致说张灵甫被击毙在了其指挥所的山洞内;孟良崮山壁上,至今尚刻有“击毙张灵甫之地”七个大字。此说影响之大,流传之广,可见一斑。
自杀说:张灵甫在山洞内与其他高级军官集体“从容自戕”
这是国民党方面在战役结束后公开宣传的最初版本。张灵甫及其74师被歼灭后,蒋介石收到了张灵甫的遗书,其中写道:
“今战况恶化,饮水断绝,粮弹俱尽,全师孤悬,四面受敌。我与众将战到最后,为上报党国与领袖,下达士兵与部属,决心以一弹饮绝成仁,报效校长多年之教诲。”
1947年5月29日,蒋介石发布《为追念张灵甫师长剿匪成仁通告国军官兵》一文,向国民党全体官兵通报表彰了张灵甫的“杀身成仁”。该文说道:
“确能至死不屈,舍身取义,如我陆军整编第74师全体官兵,在最近鲁南一役之壮烈殉职者,实为国军截击奸党以来最悲壮之史诗,亦为我革命军人莫大之光荣。查该师此次乘胜深入敌巢,当进至坦埠附近地区,遭遇敌四个纵队以上之兵力,血战凡四昼夜,前仆后继,裹伤浴血,愈战愈坚,寻以众寡势殊,奉令退守孟良崮之高地,该地石崖层叠,目标暴露,形成弹巢,数日之间,死亡相继,饮水断绝,粮弹俱尽,全师孤悬,四面受敌,而该师官兵明知无法达成任务,仍以彻底遵奉命令为职志,一心一德,再接再厉,死守阵地,誓共存亡,卒致当时阵亡者,有副旅长明灿等官兵一万余人,最后不屈相率自裁者,有师长张灵甫、副师长蔡仁杰、旅长卢醒、团长周少宾高级将领凡二十余人。呜呼!凄惨壮烈,可谓史无前例,能不悲哀痛愤,为我忠勇将士复仇雪恨,继承其遗志大业乎!似此临难不苟之正气,见危授命之精神,允足发扬我革命军人之崇高武德,而无愧为我总理三民主义之真实信徒。”
杀俘说:张灵甫被俘后才被某士兵违反纪律枪杀
所谓的杀俘说,指的是张灵甫先被中共军队俘虏,稍后又被负责押解的某解放军士兵泄愤枪杀。这一说法虽然与中共的主流宣传说法相抵触,但仍有一定的市场。最具代表性的,是中共党史学会主办的《百年潮》杂志2007年第七期刊登的一篇署名冷玉键的题为《孟良崮战役中张灵甫亡命之谜》的考证文章,作者自称“采访了现任中共临沂市委党史研究室主任、原全程参与张灵甫死亡调查及遗骨考证的崔维志等同志,并对相关资料进行考订”。其考证结论是:
“张灵甫亡命之谜应该是一目了然,即‘战败被俘———枪击重伤———抢救未果身亡’的基本脉络,而并非国民党所说的集体自杀或自杀,也并非在其指挥所的山洞内或其洞外的当场击毙,更非被我军某战士为获取金表而击毙。”
所谓“战败被俘”,作者的史料依据全部都是中共参加孟良崮战役的军队干部的回忆。最有分量的是时任华东野战军第六纵队司令员的王必成撰写的回忆文章《飞兵激战孟良崮》,该文说:“我三连干部战士怒火满腔,奋不顾身,用抵近射击和白刃战消灭了敌人,击毙了敌卫队长,活捉了张灵甫,控制了洞口(编辑注:王必成此处的描述显然有误,张灵甫行动不便,怎么可能身先士卒冲出洞口迎敌呢)。后续部队赶到后,立即集中火力向洞内猛烈射击,子弹像雨点一样向洞内倾泻,手榴弹如冰雹似的砸向洞中,洞内鬼哭狼嚎。战士们一拥冲进了敌指挥所内,只见洞内尸体狼藉,血污满地。”此外,作者还举了时任华东野战军司令部参谋处科长的金子谷的说法佐证:“战役接近尾声时,我六纵穿插部队一个排,冲进张灵甫躲藏的山洞,张灵甫举手投降。”——尽管王必成和金子谷的说法有一个明显的大冲突:前者说张灵甫在山洞外被俘;后者说张灵甫在山洞内被俘。但作者认为这个冲突无关紧要。
所谓“枪击重伤”,使用的同样是王必成与金子谷的回忆资料。王必成回忆道:“胜利了,我们的老冤家、死对头,终于被彻底歼灭了。但在庆贺大捷之余,也有点遗憾,那个双手沾满人民鲜血、死心塌地效忠蒋介石的‘御林军’师长张灵甫,在被我纵特务团活捉之后,又被一名对他怀有刻骨仇恨的干部给打死了!”金子谷则回忆:“张灵甫在洞内举手投降后,冲进洞内的六纵那个穿插排的排长恨敌心切,端起冲锋枪将其击毙了。”
所谓“抢救未果身亡”,其依据则是所谓的“田野调查”,也就是半个多世纪后的战地回访。文章说道:
“调查还得知:孟良崮大战刚刚结束尚未打扫完战场,国民党增援的重兵就围攻上来,我军为争取主动,实施了迅速撤离战术,华东野战军第六纵队特务团官兵抬着张灵甫随之向北转移,次日(17日)抵达孟良崮以北约15公里的原沂水县野竹旺村。调查人员在野竹旺村的自然村董家庄实地取证时,老村民谈到一个非常重要的新情况:张灵甫受枪击后并未当即死亡,我军将其抬至董家庄时尚有气息。据说张灵甫当时仅被打成重伤,战士受令急忙送其至位于董家庄以北之北大山的六纵野战医院进行抢救,不料行至董家庄村的汶河边时咽了气,因而就地埋葬在那里。这一个信息,曾任山东省沂南县史志办主任的张建国前往调查时也获得证实。”
史料证明张灵甫确系“自杀”
考诸史料,其实不难发现:“击毙说”、“杀俘说”所依赖的史料,不但相当片面,而且互相矛盾,漏洞百出;相反,“自杀说”虽然在近半个世纪里饱受批驳,但其证据链条,恰恰是最完整的,而且也最能自洽,其所依赖的史料,也远比“击毙说”、“杀俘说”所依赖的史料更可信。
陈毅接到的原始报告,其实是“自杀说”
击毙说、自杀说、杀俘说这三个版本,其实都与陈毅有关。
按前引“陈粟谭榘”联名致电中共中央军委的电报的说法,张灵甫系“被我六纵特团副团长何风山当场所击毙”,而且击毙时何凤山等人并不认识张灵甫,“当特团何副团长走近张灵甫等藏身之石洞,据师部副官出面介绍为张灵甫等人”——是击毙之后,由被俘的张灵甫的师部副官指认的。这是陈毅向中央军委报告的“击毙说”。
陈毅似乎还持有过一种“杀俘说”。据解放军出版社1996出版的《陈毅军事文选》所收录的一篇名为《关于山东战局及军队建设问题》的讲话的说法,张灵甫似乎是被俘后再被杀的。陈毅的讲话模棱两可:
“……在这个问题上,许多干部发生波动,甚至怀疑领导。重伤兵杀俘虏,不老实,公开对党进行欺骗,违反政策。张灵甫是我们杀的,报告说是自杀的,我们便骗了党中央、毛主席、朱总司令。缴获不报实数,领钱领粮多报人数,大斗进,小斗出。”
“张灵甫是我们杀的,报告说是自杀的”——陈毅的这句话怎么解释?是说“张灵甫是被我们现场击毙的”,还是说“张灵甫是被我们俘虏后击毙的”?据《孟良崮战役中张灵甫亡命之谜》一文作者冷玉键说,他曾采访过当年担任华东野战军《前锋报》记者的鲁山,鲁山认可的是后一种解释,据鲁山的回忆:
“孟良崮战役后,陈毅司令员有一次讲话中,在揭露国民党报刊宣传张灵甫是‘自杀’的欺骗宣传的同时,还批评了当时用枪打死张(灵甫)的我军一排长。……当年打死张灵甫的排长姓司,曾在解放军上海部队××公司任过顾问。此人早已病故了。凡是听过陈毅司令员批评那位排长会议的人员及听过传达这次会议精神的人员都会知道此事。六纵队还遵照陈毅的指示,将违反俘虏政策擅自击毙张灵甫的那个排长关了禁闭。”
但《陈毅军事文选》的编纂者显然不认同鲁山的这种说法,编纂者们为陈毅的这句话做了一条注释。该注释说:
“张灵甫是我们杀的,指一九四七年五月十六日,华东野战军第六纵队特务团一部由副团长何凤山率领冲至孟良崮山上敌整编第七十四师指挥所隐蔽的山洞口,向洞内开枪,敌师长张灵甫等被击毙。由于当时野战军指挥部提出的口号是‘冲上孟良崮,活捉张灵甫’,故假报了张灵甫是自杀的。”
陈毅的这个讲话的时间,是1947年5月29日;次日,“陈粟谭榘”即联名致电中共中央军委,将张灵甫的死定性为“现场击毙”。倘若如鲁山所说,陈毅获得的调查结论是张灵甫先被俘虏、后被杀害,那么又该如何解释时间如此之近的情况下,他在野战军的公开讲话与给中央军委的电报中的不一致呢?这种不一致有什么必要呢?这实在是一件很让人费解的事情。
但《陈毅军事文选》的注释,至少提供了另一个至关重要的信息——“由于当时野战军指挥部提出的口号是‘冲上孟良崮,活捉张灵甫’,故假报了张灵甫是自杀的”——可见,当日陈毅所接到的来自下面的原始报告,其实是“自杀说”。至于该注释的逻辑——因为一个作战口号,部队基层干部就胆敢篡改了张灵甫死亡的真相,把“击毙”改成“自杀”—— 是否讲得通,读者应该会有自己的判断。“击毙说”和“自杀说”哪个更让中共部队的战士们兴奋,更能鼓舞士气,其实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红日》作者吴强的亲身经历,足以否定“杀俘说”
冷玉键认为鲁山的回忆有助于坐实其“杀俘说”,但鲁山自己撰写的一篇文章,却与冷玉键的上述访问存在严重冲突。在这篇名为《陈毅评张灵甫之死》(载《大江南北》1994年第6期)的文章里,鲁山写道:
“我记得长篇小说《红日》的作者吴强同志,生前曾同我谈过关于张灵甫之死问题。他说,当时他任华野第六纵队政治部宣传部长,战斗结束时,他在纵队部获知张灵甫尸体已找到的消息,就同保卫部长一起赶到现场。这时已近黄昏,只见阵地上横卧一具尸体,经被俘蒋军将领辨认证明,他就是该师师长张灵甫。吴强同志俯身细看,见头颅两傍,流血甚多,并已凝成紫黑色的块状。起初,他和保卫部长都以为张灵甫是自杀的,但经纵队参谋陈亮同志仔细验看尸体,反复察看死者头部已被炸烂的后脑伤口,清楚地表明张灵甫是因被人用汤姆式冲锋枪从其后脑射入子弹而致死的。因此,他后来写小说《红日》时。虽然不少人物是虚构的,但对师长张灵甫,则决定用其真实姓名,并相应地也如实地写了他的死是他杀而非自杀。吴强同志还说:纵队当时奉野战军首长指示,要妥善安葬张灵甫,纵队首长把这个任务,交他负责。因当晚部队需迅即转移,时间来不及,他就要了一副担架,抬着张的尸体。跟部队行了两天军。由于天气炎热,尸体不能久搁,就在沂水县一个名叫野猪旺村的小山村后的山岗上将张的尸体盛棺埋了,坟前还给竖立一块木牌,上写:‘张灵甫之墓’。吴强同志办妥此事,向上级作了汇报。此后,我新华通讯社还就此事向蒋管区作了广播报道,其中有‘希望其家属到该处收尸’的话。”
相比之前所引用的王必成等人的说法,吴强的回忆显然更有史料价值。因为王必成等人当年虽然在孟良崮战场上,但就张灵甫之死而言,他们其实并不在现场,所得讯息其实也全部都是第二手乃至第三手、第四手的。吴强则不同,据其回忆,他不但亲眼见到了张灵甫的尸体,而且还亲手参与了尸体的处理。该回忆强有力地否定了“杀俘说”:
1、假如张灵甫是被俘后被中共战士枪杀,则“经纵队参谋陈亮同志仔细验看尸体,反复察看死者头部已被炸烂的后脑伤口,清楚地表明张灵甫是因被人用汤姆式冲锋枪从其后脑射入子弹而致死的”这一环节纯属多余,用不着任何检验。
2、吴强是奉命处理张灵甫尸体之人,虽然其所描述的尸体搬运路线与冷玉键所描述的基本一致,但吴强的回忆,已足以证明:冷氏所谓的“抢救未果”,所谓的“老村民谈到一个非常重要的新情况:张灵甫受枪击后并未当即死亡,我军将其抬至董家庄时尚有气息”,都是子虚乌有的事情。而吴强曾参与负责处理张灵甫尸体一事,是有不少资料佐证的(如恽前程《何凤山生前谈击毙张灵甫的事实真相》)。
事实上,解放军方面没有任何人目睹“击毙张灵甫”
“杀俘说”显然是不成立的。回到“击毙说”,按照“陈粟谭榘”的电报,击毙张灵甫的,是“六纵特团副团长何风山”。但何凤山自己并不认可这个结论。《何凤山生前谈击毙张灵甫的事实真相》一文的作者恽前程是何凤山的革命战友,据恽氏自称:“抗日战争时期我就与他结下了深厚的战斗友谊。他生前任天津警备区副司令员,曾多次邀约我到天津,帮助他整理孟良固战役的有关材料。”该文记载下了何凤山本人对张灵甫之死的回忆:
“三连指导员邵至汉和战士们一起向洞内喊话,敌人不但不听劝降,反在洞口凭借工事继续顽抗。接着敌20余人(战后查明是张灵甫的卫队)从洞内冲出向我反扑。我三连指导员和数名战士不幸牺牲。三连干部战士怒火冲天,气愤至极,要为牺牲的指导员和战士报仇。营长陈菲在敌拒不投降的情况下,指挥三连干部战士在火力掩护下,奋不顾身,勇猛冲杀,经20分钟战斗全歼了洞外之敌。三连连长问被击伤的敌卫士队长:‘张灵甫在哪里?’敌卫士队长说:‘在洞内。’何凤山即调营预备队加入战斗。营长陈菲即组织各种火器对敌洞口、洞内猛射猛投,这时听到洞内有人在喊话:‘解放军,你们不要打了!师长张灵甫已被你们打死了,我们缴枪投降!’二连三排边打边冲,冲进洞内,见有八、九个人靠洞壁举手投降,地上尸体横七竖八,血流满地。排长问举手投降的人:‘哪个是张灵甫?’敌报话机台长战战兢兢地指了指张灵甫的尸体说:‘他就是张灵甫。’还指认了副师长蔡仁杰、五十八旅旅长卢醒等人的尸体。张灵甫倒卧在架有报话机折叠桌旁的一块岩石上。战士摸张的尸体是热的,血还在流,右手还握着报话机话筒,左手腕戴的手表时针指的是5点02分。战士翻转了张的尸体,头面部血肉模糊,看不清。战士取下张的胸符,上有‘中将师长张灵甫’字样,同时在张的尸体上取下张的勃朗宁手枪、钢笔、手表、金戒指等。在张的上衣口袋里,还搜出张灵甫一家人的照片。”(《铁军》2007年第5期)
不难看出,身为“击毙张灵甫当事人”的何凤山:
第一,并不承认张灵甫是自己击毙的。
第二,张灵甫死在山洞内,到底是共产党部队进攻山洞前已经自杀,还是进攻过程中被击毙,洞外的何凤山等人其实一无所知,能提供具体讯息的,只有“洞内人”。
第三,虽然何凤山在回忆里记载了“敌报话机台长”的话——“几分钟前,师长还在向蒋委员长呼喊求救,蒋委员长要他再坚持2个小时,通话后还不到3分钟,张师长就被打死了”——来证明张灵甫系被击毙;但这一回忆其实很可疑:首先,张灵甫此前已经花费了不少时间写遗书给蒋介石,这是各方都认可的事实,张在遗书中已有“饮弹成仁”的话,断不至于死前几分钟还给蒋介石打电话求救;再者,“敌报话机台长”的话,在何凤山的回忆里有不同的版本,1985年收入《革命回忆录(第14辑)》的《攻占孟良崮击毙张灵甫》一文中,何凤山记载的“敌报话机台长”的话是这样的:“你们不要打了,张师长刚才向蒋委员长喊话求救时,被手榴弹炸死了”,“被手榴弹炸死”这个情节,在2007年的版本里消失了,消失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张灵甫的验尸结果表明:张死于枪杀,绝非死于手榴弹或者其他炸弹;只在头部留下了步枪的伤口;没有任何手榴弹或其它炸弹的伤口。
第四,如果“敌报话机台长”提供张灵甫被击毙的信息这个环节确实存在,那么,就无法解释何以陈毅第一时间收到的消息是“自杀说”——何凤山和他的特务团攻破了张灵甫的指挥所,理所当然是张灵甫之死的第一信息源,既然何凤山已经从“敌报话机台长”口中得知张灵甫是“被击毙”,陈毅却接到“自杀说”的报告,岂不荒谬?
以伤口判断张灵甫系被击毙,其实靠不住
另一坐实张灵甫系被击毙的“有力证据”,是其伤口。解放区当时的报道称:张灵甫的致命伤是“后脑被子弹炸烂”。《红日》的作者吴强亲眼看到过尸体,据他回忆,“经纵队参谋陈亮同志仔细验看尸体,反复察看死者头部已被炸烂的后脑伤口,清楚地表明张灵甫是因被人用汤姆式冲锋枪从其后脑射入子弹而致死的。”在缺乏人证的情况下,张灵甫的这一“不可能是自己开枪造成的”致命伤口,就成了其是被击毙的最关键的证据。
但这个证据其实并不成其为证据。因为下文即将要谈到:据原74师官兵的回忆,张灵甫并非自己开枪自杀,而是命令部下向他开枪。如此,上述疑惑其实都顺理成章。
张灵甫自杀的证据链相当完整,史料契合度相当高
1、原整编第74师辎重团团长黄政的回忆
黄政是国民党原整编第74师辎重团的团长。在其遗稿《七十四军覆灭记》中,黄政如此回忆他所知道的张灵甫的死亡:
“在前途绝望、非死即降的情况下,五月十六日下午二时许,张灵甫在师部指挥所的山洞中对下属说,我们是有气节的军人,不成功,即成仁,要用集体自杀,报答党国,而绝不受被俘之辱。副师长蔡仁杰、旅长卢醒与他感情极深,有共生死之谊,他俩随之自杀,义不容辞。副旅长明灿、团长周少宾、参谋处长刘立梓,是张一手提拔的亲信,对张也不能偷生。唯参谋长魏振钺、副参谋长李运良心怀异志,不愿同死。张命李运良给蒋介石拟了一个最后的电文,略云:职师与数倍之劲敌血战三昼夜,官兵伤亡殆尽;援军不二,无力再战,为不辱党国使命,抱定不成功,即成仁之决心,发电后,职等集体自杀,以报总统知遇之恩。
“李运良把电稿交报务员拍发后,即在洞口用短剑刺破面部、颈部,鲜血满脸,卧地装死。魏振钺趁乱溜出洞外隐蔽。洞内六人呼喊‘国民党万岁,蒋总统万岁’等反动口号,张灵甫命令刘立梓用卡宾枪把五人打死,刘用手枪自杀。指挥所二十余人跑到三百米外的孟良崮东北的五十八旅指挥所,师长的勤务兵哭着对我团陈左弧营长说了比事。师部的张报务员也向我报告了他发电文内容及经过。于是,五十八旅军心全散,不再作抵抗而做了俘虏。
“十七日上午六时许,我们被俘官佐被带到孟良崮村口,来了一名解放军干部,问我们‘谁认识张灵甫?’我说:‘我认识’。他即带领我和陈营长,副官等七、八人,在一家门外,看到张灵甫尸体躺在一扇门板上,我向尸体鞠了三个躬,我们都哭了。那位干部说:‘他是自杀的,又不是我们打死的!’但另一位解放军干部却说:‘是我们击毙的!’我当时思想反动,情绪激动地说:‘他自杀的也好,你们击毙也罢,张师长八年抗战立过多次战功!’说着我把张的左腿捋起,指着那条瘸腿伤痕给那位干部看,并求要他弄个棺材掩埋他,那位干部说:“我们解放军会这样做的。’”(《镇江文史资料·12辑》,1987年1月)。
2、原整编74师连长李怀胜的回忆
李怀胜是辎重团黄政的下属。孟良崮战役的最后两天,李怀胜每天都到山洞中向张灵甫直接汇报战况。李氏于1980年12月撰文回忆张灵甫之死,如此说道:
“第十二天上午八点多钟,一连防地只剩下几个活着的人了。我见解放军已快攻到跟前,就带着他们朝师部山洞跑去。快到洞口的时候,我听见里面哒哒哒响了一阵枪声,进洞后还闻到一股弹药味。只见师长的少校随从副官刘立智(跟随张灵甫多年)手里端着一支卡宾枪;张灵甫、副师长蔡某及58旅旅长卢醒三个人胸部洞开,并头倒在他脚下的血泊里,李灿良、常主任还有十几个副官、随从人员都静默地站立四周。我连忙追同这是怎么回事?刘立智说,师长他们三个人不愿意当共产党的俘虏,决定杀身殉国,参谋长与常主任不愿意这样死,于是师长就命令我用卡宾枪将他们三人一起杀死。并且说,师长临死前喝了一杯牛奶,吃了一块饼干,表示很后悔当初没有听参谋长的意见,不然无论如何也不致于落到这个下场。”(《整编七十四师覆灭亲历记》,李怀胜口述王若升整理,原载《安徽文史资料选辑·第11辑·解放战争时期史料专辑·上》,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安徽省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1982)
李怀胜1980年的回忆,大致上与其前上司黄政1987年的回忆吻合。但部分细节可能失真:一是时间,各种资料比对的结果,张灵甫死亡的时间应该是5月16日下午,而非上午;再者,张灵甫等人的伤口并不在胸部,而在头部(至少张灵甫的是在头部)。可能也正是出于对这些细节的不自信,李怀胜在文章的末尾注明道:“因本人年纪较大,脑力衰退,记忆不确之处在所难免,请知者指正。”
3、原整编74师副师长邱维达的回忆
邱维达是原整编74师的副师长,孟良崮战役期间身在南京。战役结束次日,随陈诚飞抵徐州、临沂,参与残兵的收容以及战役情形的调查,查访了不少孟良崮战役的当事人,留下了丰富的笔记资料。但笔记后来不幸遗失,1962年,邱维达“仅凭记忆写成资料”,撰成《孟良崮战后调查记》一文。文章非常隐讳地说出了张灵甫系自杀身亡的事实:
“10时稍过,师指挥所通向旅、团的有线电话均告中断,只好利用报话机传达情况,但所收到的情报都是一片悲观失望的消息,不是阵地失守,便是指挥员战死。张灵甫问作战科长刘某:‘友军怎么样了?’刘说:‘还是没有消息,只有无线电与整二十五师尚可通报,其他都不通。’张又问补给参谋:‘弹药还能打多久?’李某说:‘携行弹药早用光了,飞机空投的弹药都落在包围圈外面,我们收不到。’张听了这些情况汇报后,长叹了一声:‘完了!完了!’说罢,什么事也不过问了,回到自己的掩蔽部内,拿起笔写了两封亲笔信,一封给蒋介石,另一封是给他新娶的妻子王玉玲。给蒋介石的信,是由张灵甫的随从参谋杨国志带出去的,事后我在俞济时那里见过一次,原文记不十分清楚,大意是:整七十四师固守孟良崮,受十倍于我之敌围攻,孤军浴血苦战数昼夜,现已弹尽粮绝援军无望,职决率全师官兵与阵地共存亡,以报党国与领袖培育之恩。信写完毕时钟已报十一时了。此时540高地、芦山、雕窝诸阵地又已失守,整七十四师残余部分均被压缩于芦山、孟良崮600高地狭小地域,连无线电发报也感困难。最后只发出了一个电报,是由整二十五师转给汤恩伯的,大意是:战况恶化,钧座与黄伯韬、李天霞应负全责,弹药不必再投,迅令空军轰炸孟良崮600高地周围阵地。延至十三时许,芦山、孟良崮阵地又告失守,张灵甫急令参谋人员以及警卫士兵一律参加死守600高地指挥所,一面急叫亲信干部卢醒,蔡仁杰、明灿、李运良等到指挥所商议问题,谈些什么,当时无人了解。事后据其随从参谋逃出来向人透露,张灵甫在最后召集几个亲信,怀着沉痛的心情对他们说:血的教训告诉我们,兵骄必败,将骄必亡,事已至此,我们只有一死以报党国。张最后谈了一个家常,掏出爱人的照片,表示向她告别,还指示杨参谋把他的私人文件毁掉,自己将手表、钢笔,望远镜全部砸毁。这时已听到周围解放军的冲锋部队接近600高地的喊声,解放军有如潮水般地涌来。张急令杨参谋迅速离开,叮嘱他设法逃出去把信带到。杨刚离开指挥所,解放军的冲锋部队已从四面八方赶到……”
邱维达1962年在大陆以前国民党将领的身份,在文章中含蓄地指出当时已经被宣传得“臭名昭著”(次年,以张灵甫为大反派的电影《红日》就上映了)的张灵甫系自杀,而非官方宣传中的被击毙,显然是需要不小的勇气的。邱氏的文章还戳破了何凤山所谓的“敌报话机台长”的谎言——“几分钟前,师长还在向蒋委员长呼喊求救,蒋委员长要他再坚持2个小时,通话后还不到3分钟,张师长就被打死了”——“ 连无线电发报也感困难”的时刻,张灵甫又怎么可能与南京通上话呢?
4、还有很多旁证
上引证据远远不是“自杀说”证据链条的全部。还可以举出很多,譬如:据整编83师上校副参谋长王仲模说:“李天霞望着孟良崮方向沮丧的说:‘七十四师没有了,还空投什么粮弹。’接着他用无线电和七十四师及五十七团罗文浪联络也联络不上,溃散下来的官兵说:‘张师长已经自杀了。’”——王仲模对当日国军之间联络严重中断的描述,恰与邱维达的描述完全一致。(《孟良崮战役国民党军被歼纪要》)
再如:五十七团团长罗文浪曾撰写回忆文章说:“我被俘后,被送到河北庆云华东高级军官团学习时,遇到七十四师司令部随从参谋杨占春,谈到五月十六日下午二时左右,七十四师已全线崩溃,师旅团营都失去通讯联络,师指挥所山脚已见到解放军部队,张灵甫见败局已成,无力挽回颓势,友军解围希望亦已断绝,就想扮演一出滑稽的‘集体自杀’把戏。……副师长蔡仁杰、五十八旅旅长卢醒拿出老婆、孩子的照片,相向而哭,不肯自杀。副参谋长李运良则假装自杀,弄得满脸血污,卧在石洞外边装死。这出丑剧扮演未毕,解放军战士已冲上山头。”——其中提到李运良的假自杀,恰与黄政所获得的讯息完全一致;虽然罗氏的回忆最后仍然认定张灵甫是被击毙的,但考虑到该文写于60年代初,对照邱维达的点到为止,其实都可以理解。(《孟良崮战役回忆》)
而给罗文浪提供孟良崮山洞内具体情形资料的“随从参谋杨占春”,后来被解放军释放,得以回到南京,将张灵甫的一份遗书带给了其遗孀王玉龄,据王玉龄回忆,杨占春向他详细讲述了张灵甫死亡的细节:“在最后的时刻,张灵甫表示自已一定要杀身成仁.他对部下说,各位求生求死悉听尊便。过后,张灵甫在洞内命令部下首先向他开枪,部下不肯。张灵甫说:‘你是否还服从长官的命令?’部下答:‘服从。’张灵甫说:‘那我现在就命令你,向我开枪!’部下持枪,手哆嗦着下不手。张灵甫见状呵斥道:‘你是否还要我写个条子给你?’部下被逼无奈,举枪向他射击。接下来执行的是已经重伤的卢醒,与此同时,蔡仁杰倒提长枪,将枪托抵在洞壁上,枪口朝白己,扣动了扳机。”——王玉龄所谈到的那个“部下”,显然就是黄政他们所提及的刘立梓……类似的证据其实还有很多,彼此独立而又能够呼应。